父親就這么走了。其時,冬雪不霏霏,冰凍不河流。如今,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滿街的石榴樹花開得彤彤紅,遠觀像一串串紅燈籠,近看粉嘟嘟的惹人眼似迎天吹號角的喇叭花。這當(dāng)兒,故鄉(xiāng)的麥子正黃,鄉(xiāng)親們正揮汗如雨的收割忙。龍口奪食的隊伍里,一定少了一個我最熟悉的身影,那便是我的父親,已去天國生活了近半年的父親。想來,父親墳頭上的那叢鐵桿蒿也一定長得從從容容,蓬蓬勃勃,茂茂盛盛了。
鐵桿蒿是生長于華北丘陵地區(qū)的最為普通的一種菊科草本植物,開著淡紫色的花,狀若銅錢大小,型如微景向日葵?;ǘ潆m纖小柔和不顯眼,但桿直端正挺拔有特點,且生性耐旱抗寒,生命力出奇得強悍,自有一種頂天立地的風(fēng)骨,在鄉(xiāng)野的坡溝山峁間,兀自蔥蘢,搖曳生輝。
去年冬天,料理父親喪事時,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我戴孝帽披孝衣去老屋的背靠山坡上,用鐵鍬和镢頭挖了一株看上去最好的鐵桿蒿,置于父親的墳頭。熬過漫漫冬季,春夏接踵而來,但對父親的思念卻與日俱增,從未消減,鐵桿蒿一樣的蓬勃蔥蘢,根植在靈魂的最深處。
去年此時景相同,但悲不見父親容。也是麥子黃石榴紅,蒿草遍野長的時節(jié)。5月22日,父親來到了臨汾,往日爽朗的笑聲少了,昔日的健步如飛被蹣跚的步履所替代。母親在電話里交代:“你爸從過了年,就不好好吃飯,我擔(dān)心這樣他實在挺不住……”一陣抽泣聲從電話那端傳來,我心里一緊,半晌無言。從小到大,從冬至夏,父母給了我們多少關(guān)愛與溫暖,而作為兒女的我們又給了父母什么?就連最基本的頭疼腰酸之類的疾病都無暇顧及,更別指望有什么大的“孝心行動”了!我們在都市里尋找夢想,但往往忘了鄉(xiāng)村里還有至親至愛的爹娘!我現(xiàn)在之所以走得這么遠,或許是忘了當(dāng)初為什么要出發(fā)?回家的路應(yīng)該用孝敬的心去丈量!用感恩的心去鋪設(shè)!再忙也得把“盡孝”這一課補上。淡淡夏日里,我和姐陪父親在臨汾四院看病,去洪洞大槐樹、堯廟華門、古縣牡丹園看景散心,又去世紀百悅商廈為父親買了一身名牌衣服。他穿上很洋氣的T恤衫,撫摸了一遍又一遍,看上去很是歡心,卻又不止一次地說:“這么貴這么貴!”姐笑著說:“爸穿上這就是精神,顯得多么年輕?!备赣H“嘿嘿”一笑,挺得意的神氣勁兒。而我心里,莫名的悲愴一陣陣襲來:父親??!您不知,病檢結(jié)果顯示:您患得是賁門癌??!我們瞞著您,也不敢告訴母親,我們也一時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您一向身體硬朗,因為 您是風(fēng)吹不折雨打不垮的鐵桿蒿啊!去年“六一”期間,北上太原復(fù)診,確診后我們傻眼了絕望了,但還是未能告知您實情,也一直瞞著母親。醫(yī)院大夫主張立即動手術(shù),親朋好友勸誡保守治療,我舉棋不定,猶豫不決,心如刀絞,心急如焚。太原時,我們陪父親住了一輩子沒住過的好房間,吃了一輩子沒享用過的好飯菜,老人家談笑風(fēng)生,舉杯暢飲,說他這輩子可享大福了。賓館里看電視父親竟然不會用遙控器,乘坐電梯父親也不會按電鈕,看到這些,我莫名地生出深深的悲哀及說不出來的一種罪責(zé)來,我們欠父親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在綿山和關(guān)帝廟,父親返老還童孩子一樣地搶著照相,笑瞇瞇的神情,各種姿態(tài)的造型,一張又一張,一款又一款。國慶長假,母親想回陜北老家看看。父親頭一個舉雙手贊成,只是問我忙不忙,顧上顧不上。這事拖了好多年了,母親嘴里不言語,心里急切得火燎火燎?!皫谆鼗貕衾锘匮影?,雙手摟住寶塔山”父母歡呼雀躍,我和姐、妻子也從心底里高興。我們一行在延河畔駐足,在咸陽古道沉思;更有驪山云霧、華清池溫泉、兵馬俑景觀……現(xiàn)在想起來,這大概是父親生前最快樂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了。
老輩人對晚輩人最高的要求,竟然是這樣的簡單,如此的平常,悲哉!沒聽醫(yī)生的話做手術(shù),可能是我們子女們今生最大的遺憾,因為父親從病發(fā)到離去僅僅不到8個月的時間。這段時光里,我們拿醫(yī)院開具的假診斷“忽悠”老爺子,尋訪中醫(yī)開秘方調(diào)理,父親也樂哈哈地一直說:腸胃問題沒啥大礙。而細心的母親常常背轉(zhuǎn)身,悄悄地抹淚。父親走后,母親告訴我:“其實你爸知道病情的……”我驚愕啞然,隱隱作痛。父親平靜地走了,帶著淺淺的笑 意。在北京打工的小兒子,在他生前把媳婦領(lǐng)進了家門,老兩口長長舒了一口氣。小弟的婚事在村里辦得很風(fēng)光,爸媽覺得在街坊鄰居面前很有面子。父親臨走的時候,對我很鄭重地說了句:“娃兒,你爸這輩子挺滿足的,有你們幾個好兒女……”父親從小吃苦,放過羊,當(dāng)過小工,背井離鄉(xiāng),走南闖北,蒿草一樣地到處漂泊,居無定所,飯不定時。
直到1978年才在蒲縣井溝村安家落戶,一家人過上了安穩(wěn)的日子。沒多少墨水的父親,對子女們的教育著實是下工夫的,用他的話說是:家傳萬事皆宜忍,教子千方必讀書。多年前,我家院子是村里最寒磣的,沒院墻亦無柵欄,錢都用在了我們姊妹幾人的讀書上,為此父母節(jié)衣縮食,并不為別人的閑言碎語而放棄初衷。前兩年,在我的極力勸導(dǎo)說服下,由我們兄弟出錢,新砌了院墻,翻修了舊房,蓋了氣派的大門樓,老屋一下子變了模樣。但73歲的父親終沒能邁過人生的那道坎,沒享上幾天清福就撒手人寰。門口的那棵老槐樹,撐起一大片蔭涼,曾是父親和鄉(xiāng)親們飲酒喝茶和談天論地的好地方,如今只有孑然一身的母親,站在樹下迎在風(fēng)中,掰著手指算著孩子們歸來的日期……父親走了,但他的“鐵桿蒿”精神仍在,他常教導(dǎo)我們:只有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的樹才是真正的樹。海子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要說:背依大山,云開霧散。父親這座山,永遠是我們晚輩們依靠的精神豐碑。
端午節(jié)放假,我捧著余秋雨先生的新著《我等不到了》,讀著讀著,淚就下來了,秋雨先生的筆觸一次次撩撥著我愧疚的心弦。在“父親節(jié)”的這一天我仰望浩瀚星空,情不自禁寫下一些文字,寄送給遠在天堂的父親,您過得好嗎?
(馮沖)
來源:臨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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