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家上墳
劉云霞
父母親走后,上墳基本成了回鄉(xiāng)的唯一動因。
清明節(jié)回家上墳,一半是祭祖,一半是尋“根”。
慣例是先回家再去墳地。約好了時間,兄妹各家及下一代從不同處來,抵達時,各路人馬往往要差個前后腳。父親在時,先到的自然先回家,幫父親張羅飯、收拾家?,F(xiàn)在父母都已故去,老房老院也給了別人。先到的就到院里轉轉,再隔著窗戶看看,明知屋里早已是人家的東西,仍想從中找回一些記憶和念想。
哥說,我們就像戀家的老犬,人沒了,也要追守著熟悉的老巢、熟悉的味兒。
從大隊部到墳地的往返間,我們總習慣在小村各家各巷轉轉,用哥的話說:好不容易回來,見見老人兒,看看老房老院啥的;更多是許多無以言狀的東西。
“大隊部”是村人習慣的叫法,是村委會所在。大隊部位居村子中心,曾經也是一個村子喜怒哀樂的集結地。早先這里是一個老式四合院。在這里,我們和母親花一天時間給遠在數(shù)百里外的父親“搖”過電話,和全村老少一起開過似乎總是劍拔弩張硝煙味十足的村民大會。這里一度也做過我們的教室,屋內粗大的梁柱將學堂隔出了舊時私塾的氣息。作為全村四合院之一,它和村里李、王、劉、陳等各家大院一樣,都容駐過不同時期的歲月。四合院外,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紐帶般連接著不同院落親疏恩仇的串串故事,也讓小村沿此可以走向更久遠的記憶。
眼前的大隊部是一排小平房,靜寂中像一池水滯流后的深潭,小村的昨日在這里已無從查到了。村里那些石獅把門、照壁等刻著村莊基因和宗族密碼的四合院也消失殆盡了,僥幸留存下來的老房老宅多半也是殘垣斷壁。原來是人找房,現(xiàn)在是房找人,一個個空房如沒了瞳仁的眼睛少了應有的生氣。那些池塘、磨房、井、麥場等曾經連接全村人衣食溫飽的樞紐不知何時也沒了蹤影。
好在南北街、東西巷雖已硬化加寬總歸還是原來的經緯,能夠讓人順著脈絡找到記憶中張、王、李、趙各宗脈的舊院所在。
但那些舊院里走出的人往往也是認不得的。循著情感的印痕走向歲月深處的嬸子、大娘,聞聲而出、迎面而來往往是探尋的目光。當對方在我們臉上依次搜尋后仍一臉陌然時,我們便把大哥推出來:“你認得他嗎”?這時便有顫巍巍的老手伴著顫巍巍的聲音落在哥身上,這是那“驢娃”嗎?一聲只有爸媽在世時才會響起的乳名瞬間啟開了我的淚閘:如果母親在世也可以這樣硬朗地并拉著我的手說話。我終于抑制住了上前擁抱和偎靠的沖動,淚流中聽任老人抹著淚絮叨著與母親曾經的往事。
乳名,隨著一代人的遠逝,要日漸隨風而去了。
學校是每“回”必去的地方。這里最早是一座廟宇。南有戲臺、北有大殿,我們懵懂的求學生涯就是從戲臺后有些昏暗的南室和傳說中不時冒出神秘青煙的北殿開始的?,F(xiàn)在校址還在,廟宇的規(guī)制早已了無痕跡;幾易其貌后的排排校舍內外,身緩行滯、耳聾語癡的老人取代了曾經的瑯瑯書聲和雀躍打鬧的孩童。走出家門、成了城里人后,曾經最強烈的愿望就是能回到學校,在兒時的課桌前再坐一回,重溫一下舊日的時光。如今終于決定進去坐上一坐時,沒想到沒能與夢想擁抱,卻與日漸空心化的鄉(xiāng)村中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問號握手了——這里現(xiàn)今是鎮(zhèn)里的養(yǎng)老院。
村莊,原是一個以家為圓點、以田園為中心聚集鄉(xiāng)情、親情的地方,而今田園還在,鄉(xiāng)情卻日漸荒蕪,親情更是少有團圓了。只有在清明節(jié)、七月十五這些鄉(xiāng)俗祭祖的日子,才會有貫通天地南北的鄉(xiāng)情、親情大聚會,村莊才凸顯出其“根”的主題。
這時,那些門口蹲著或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興奮地和進出的家人、過往的路人打著招呼,比平日里提了不少精神;一向空曠寂寥的路上,也有了三三兩兩玩耍的孩童。這一老一少兩支留守隊伍的中間人群,通常都外出打工了,村里那些高門新院應是這些奔波者的重大航標之一。
聽哥說,劉家早先時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在清明節(jié)這個最隆重的祭祖日,每次都是一支多支脈的大部隊。祖父母的墳已不見,每次憑的都是兩代墳幾十米之隔的感覺,約摸個位置燃香燒紙,順致意于譜系中的所有先祖。對于祖父母兩位老人,記憶是模糊的,有的只是父輩口中一串串辛酸的故事;而對于父母,生命撕裂之痛中更多了冥冥中來生今世的幻想。墳頭幾番插柳,希望柳能成樹,蔭庇親人的魂靈,因為是在別家的土地,終未能如愿。
村東的老槐樹是每次回鄉(xiāng)的終結地。久遠的時間累疊使這棵古樹有了太多傳奇的故事,也使槐樹自身成了村人眼里維系一村禍福的神樹。一脈粗大的橫枝被小心翼翼地砌了磚柱支撐保護起來,悄然不覺中,槐樹身上也越來越多了禳災祈福的紅繩。我是無神論者,但每每看到這棵小村、和先祖經年累月一路相伴的古樹,便有一種找到家、尋到根的歸屬感和踏實感!
責任編輯: 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