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白鹿原》

李關良

　　三十年前，陳忠實將久久懵懂的思緒定格為：離開塵世時，用一本書“墊棺作枕”的愿望;1992年，轟動文壇的《白鹿原》巨作誕生，后斬獲中國文學最高榮譽——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先后被翻譯成韓、日、越等國文字，發(fā)行量超過500萬冊;被改編成話劇、電影、連環(huán)畫等，幾乎每次改編都會掀起“閱讀熱”。三十年后的2016年4月29日，陳忠實先生靜靜地走了，74歲，極令人惋惜的年齡，咋就走了?但歲月的大河卻無情地帶走了先生。他以《白鹿原》墊棺作枕，溘然長眠，這位長安君子，魂歸故土白鹿原。

　　元旦前一個午后，從書架上翻出珍藏的《白鹿原》，又開始了細細品讀，作為對先生的深深懷念。

　　十多年來，《白鹿原》安寨扎營在書柜里，翻的最多，圈點最密，感悟最切，讓我認識了陳忠實，驚嘆于文學語言的跌宕起伏，驚羨于故事情節(jié)的峰回路轉，驚訝于白鹿一族的骨斷筋連，陳忠實對歷史進程的把握，不動聲色地敘述，沉靜心靈下蘊含的力量，都讓我的心靈捺不住地震動。

　　《白鹿原》講述了上世紀秦地渭河平原上一個家族的兩代子孫，為爭奪白鹿原的統(tǒng)治權明爭暗斗，展示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滄桑變遷與兩代人的坎坷命運。白鹿，神奇的精靈，其實是一種精神象征。三次顯靈，各具特殊時間節(jié)點;三次顯靈，給一族兩姓帶來了福祉，也種下了禍根;帶來了風調雨順的大好年景，也展示了真善美與假惡丑的一次又一次的較量。

　　在白鹿原上演的這部民族秘史中，腰桿一向挺得筆直的族長白嘉軒，可謂道德衛(wèi)士，他以德治族、以德立村、以德服人，對人對事都極為公道公平，且心懷仁慈，講求中庸之道，崇尚儒家思想。然也因腰桿“挺得太直”被土匪一棒打折了腰桿，即使冷先生全力救治，好了走起路“像一條狗”般佝僂，再也挺不起來了。道德的崩潰，人性的泯滅，匪患的橫行，令人憤懣、令人發(fā)指!“嘉軒”你偏巧姓“白”!美好、被公眾贊美、氣度不凡的人，在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里，你“挺”得住么?!陳忠實先生冷眼賜名，文字玄機、匠心獨運，細品之，復嚼之，拍案叫絕!

　　朱先生是白鹿原上一個人皆欽佩的人物，是傳統(tǒng)文化精華的集中體現(xiàn)者，以傳承文明為己任，在他傳奇、史詩般的生命歷程中，禁種鴉片、賑濟災民等壯舉與他那博大而磊落的胸襟和“鐵肩擔道義”式的豪氣都令人感佩不已。白嘉軒和朱先生，令白鹿原充滿生機，并且平靜無憂，教化白鹿原，殫精竭慮試圖把白鹿原打造成美麗的世外桃源。多美好的伊索寓言式構想。

　　世上許多許多的事物演化都是事與愿違的。歷史的進程，時代的烽煙，在寧靜的白鹿原激起了千層巨浪。因為權力的歸屬、利益的驅使、欲望的滿足，在白鹿原這一族兩姓原本寧靜的鄉(xiāng)間，上演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幕：白嘉軒巧取風水地、鹿子霖惡施美人計、孝子為匪、親翁殺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雖少刀光劍影，卻也教人膽戰(zhàn)齒寒。故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情節(jié)抽絲剝繭，這方訴訟方息，邊塞刀兵又動：日寇入侵，三年內(nèi)戰(zhàn)，白鹿原覆雨翻云、王旗變換，家仇國恨交錯纏結，冤冤相報代代承繼……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陣痛中戰(zhàn)栗，復雜的人性令人陷入深刻的思考。

　　田小娥在《白鹿原》中篇幅不是最多，卻給人留下了很多痛心的記憶。田小娥漂亮、性感，在那個民族頭壓三座山、婦女頸上四條索——男權至上的社會，出身秀才之家的她只能依附男人生活——她做了郭舉人小妾。沒有獨立人格的她，因私情泄露而被趕出郭宅，終與黑娃草草結合，走進了白鹿原，但橫遭非議。田小娥和黑娃的愛情是真摯的，住破窯，很幸福。但這幸福實在短暫，黑娃走了，她為了生存、為了生活，不得不出賣姿色和肉體。她“腐蝕”了老謀深算的鄉(xiāng)約鹿子霖、年輕有為的新任族長白孝文，族人欲共誅之尚未實施之際，卻被鹿三慘殺，成了令人掩卷嘆息的悲劇式人物。

　　具有獨立人格的白嘉軒之女——白靈，美麗、倔強，不屈從命運。她年輕的生命熱情奔放，像白鹿原上的花朵，充滿活力，激情迸射。她雖生在衣食無憂的白嘉軒之家，本為家人掌上明珠，可她卻擁有自由不羈的靈魂，她掙脫藩籬在城里讀書求學。新生活向她招手，在革命熔爐里，白靈脫胎換骨、淬火成鋼，為了革命無怨無悔地奉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白靈短暫的人生也因此書寫了不朽的傳奇。她是真正的白鹿精靈：美麗、機敏、聰慧、果敢、靈魂自由。為追求正義與光明，視死如歸、堅貞不渝。每每讀此，吹噓扼腕。

　　掩卷沉思，思潮如水敲堤拍岸。中國革命的最終勝利，是千萬先烈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白鹿原，李家莊，王家溝們經(jīng)過了半個世紀的動蕩之后，最終歸于更深層次的平靜。

　　樹欲靜而風不止，塵埃落須防霧霾起。當白、鹿兩家的領軍人物都已到了暮年之時，老而還少，昔日抓鐵留痕的腕兒們蛻變得單純起來，似乎回到了生命的起點。已經(jīng)瘋癲的鹿子霖舉著一棵草對垂垂老矣的白嘉軒說：“給你吃，你吃吧，咱倆最好!”白嘉軒輕輕搖搖頭，轉過身時忍不住流下淚來。鐵漢子流淚，是喜極而泣?是懺悔之淚?忠實先生戛然收筆，把萬千思索留給了讀者。是啊，歷經(jīng)紛亂的白鹿原，穿越歷史云煙，最終回歸寧靜。而這種寧靜，是來自于人們心靈洗禮后的寧靜。這樣的寧靜方能致遠。

　　重讀《白鹿原》，品味《白鹿原》，寵辱憂歡皆逝去。我眼前時時浮現(xiàn)一群人物塑像，心中五味雜陳。愿逝者安息。愿陳忠實先生安息。你筆下的白鹿原昨天風起云涌波瀾壯闊，白鹿原的今天霧霾掃凈麗日晴空，白鹿原的明天一定會玉宇澄璧人壽年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