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爐
錢國宏
如今,誰能記得曾經在鄉(xiāng)下丁丁當當的鐵匠爐?它們像一縷輕煙,隨著歲月的流逝而在人們的視野里逐漸走遠,唯有那淡淡的余味,卻還是縈繞在記憶里,厚重而清晰,揮之不去。
我老家的生產隊院里靠東墻有三間小房:鐵皮釘的房門,窗戶沒安玻璃,插著幾根鐵條,門窗成年累月地向外吐著黑煙——這就是鐵匠爐。
鋪子里有兩位鐵匠:一位年長,一位年少,他們是父子。年長的父親是一位成手鐵匠,胸前掛著一副厚厚的皮裙,嘴里總愛叼個煙斗。年少的兒子兼助手繼承了父親的基因:平時言語不多,但卻有一身的力氣,掄起大錘、拉起風箱來呼呼掛風。鐵匠爐天天生火燒爐,丁丁當當的聲音打破了小村的寂靜。那是錘與錘有節(jié)奏的碰撞發(fā)出的韻律,有彈性、有質感。
小時候,我常去鐵匠爐玩,一看就是半天?;韬诘男∥堇餇t火燒得很旺,呼呼的聲響是風箱沉重的呼吸,火焰是跳動的心臟。老鐵匠左手掐著長長的鐵鉗子,不停地翻動著爐火之中的鐵塊。猛然間,老鐵匠將紅紅的鐵塊從爐火上迅速抽出、夾緊,放在鐵砧上。
小鐵匠朝手心里吐兩口唾沫,繃緊全身的肌肉,雙手掄起鐵錘,朝鐵砧上那塊軟化的鐵塊砸去。丁丁當當,鐵砧上立時火花四濺,崩落的火花如曇花一現(xiàn),落地后便成黑黑的鐵屑。老鐵匠二目炯炯,黝黑的胳膊肌肉隆起,紅黑的太陽穴上青筋突出。他右手握的小錘與兒子雙手掄動的大鐵錘上下翻飛、此起彼伏,掄出了弧形、敲出了節(jié)奏,讓人聽著儼然是一曲優(yōu)美的鄉(xiāng)村音樂。
老鐵匠把初見成型的鐵器重放回爐火中,加溫變軟后,再放到鐵砧上敲打一番,以求精益求精。幾個回合過后,鐵器家什終于成品。老鐵匠把成品鐵器猛地插進水槽中:淬火——淬火可使鐵器的硬度增加,更加耐用?;鸺t的鐵器沾水發(fā)出“呲呲”的響聲,串串水泡徐徐從水中泛起,腥腥甜甜的鐵汽味便強勁地升騰起來。
隊里對鐵匠爐的要求最初還僅是滿足于本隊生產所需農具,捎帶著關心一下社員的家用。到了后來,竟然擴展到為隊里創(chuàng)收:打制鐵器出售。
記得每年入夏,是鐵器銷售的旺季。父子倆要集中精力、夜以繼日地忙上幾天,打出一堆堆的鐵器,然后由隊里派人到集市上去賣。在集市上,鐵匠父子倆打的鐵器總是很搶手:結實耐用,十里八村的人都認可。鐵匠爐不但打鐵,還兼營釘馬掌、驢掌業(yè)務。那年頭隊里所有的牲口都要定期打掌,所以鐵匠爐的生意很紅火。
有一年,我和媽媽一起去隊里的鐵匠爐打制一柄鍋鏟子。結婚時,母親把那柄鍋鏟子給我。盡管在工業(yè)品極其豐盛的時代,鐵匠父子倆打制的這柄鍋鏟子已顯落伍,但我家一直用著,它伴隨著我們度過了數不清的平凡而又充實的生活——我知道,這并不單單是一柄鍋鏟子,那里面包含著鐵匠父子倆的親情與汗水,包含著鐵匠父子倆對民間藝術乃至民族技藝的尊重與弘揚,包含著鐵匠父子倆對生活的熱愛與向往??吹搅怂业男闹芯蜁腿辉鎏碓S多信心和勇氣。
而今,鐵匠爐早已隨著生產隊的解體而不復存在。但當我一踏上家鄉(xiāng)的熱土,耳畔總會響起鐵匠爐里丁丁當當的歌唱。
責任編輯:實習生王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