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愛則滿,小滿即成
葛亞夫
麥梢的乳黃,日益豐盈、堅挺。初夏的風(fēng),微醺,繾綣著成熟的氣息。
陽臺東邊,是麥田。時節(jié)里,麥子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陽臺西邊,是小城。生活里,我的一言一行,也一覽無余。詩人說,生活在別處。我還在別處生活。
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這是我的“方”——把家安在城鄉(xiāng)接合處,在農(nóng)歷和陽歷間切換。站在陽臺上,就能看見莊稼。坐在家里,就能望見家鄉(xiāng)。父母老了,日益弓起的腰,禁不住太過遙遠的遙望。從家鄉(xiāng)到小城,不近,不遠,正好夠走一輩子。
周一到周五,我在城里生活。周末,我回鄉(xiāng)下“休假”。朋友取笑我,老家有金山銀山嗎?放假也找不到你,不知你都忙啥?我打趣說,金山?jīng)]有,銀山倒有兩座——兩鬢銀霜的爹娘。朋友夸我是大孝子。我心中慚愧,大孝談不上,小孝還勉強算吧。
在家忙啥呢?我也說不清。也就在父母眼前轉(zhuǎn)轉(zhuǎn),打水、燒鍋、刷碗、洗衣、割草、喂羊、打藥、種菜、圍籬笆、打掃院子、陪父母聊天、下地打理莊稼……
鄉(xiāng)鄰羨慕父母,對我不吝夸獎:大孝子!也難怪,他們的孩子工作在外,一年難得回一趟,像我這樣的“啃老族”確實沒有。父母滿足地笑,我有些汗顏。我也就每周回一次,在父母生活里“跑個龍?zhí)住?,臨走還要順手牽些瓜果蔬菜,談何大孝呢?
人老了,不止腿腳會萎縮,連希望和滿足也會。母親一直很愧疚。她覺得,我該和那場無疾而終的愛情一起,生活在南方的都市里。我安慰她,沒用。那場大病痊愈后,我成了她的心病,直到多年后,我開始又一場愛情,在小城成家立業(yè),結(jié)婚生子。
妻子獲悉后,曾問我,后悔嗎?“后悔什么?”她說,深圳那個?我搖搖頭。愛情是一道選擇題,親情不是。如果重新選擇,我的選擇還一樣。妻子有些失望,說原來她是沾了父母的光。我說不是,是我沾了她的光。親情無法選擇,但愛情是彼此的選擇。
妻子喜歡問我,愛不愛她?我笑而不語。有多愛呢?我笑而不答。她很滿足。山盟海誓不是承諾的,而是兌現(xiàn)的。有些話,要存儲在心里,因為一出口就成了空氣,無跡可尋。
回到家,父母在扎草人。麥子正在成熟,雀鳥都想分一杯羹。母親說,草人只是嚇唬它們,別浪費糧食。那些雀鳥似乎不怕,不時啄粒麥,揚長而去。父親也不攆,顧自抽煙,默默望著。鳥和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有人的一口糧,就有鳥的一口,誰都不能太貪心。
摘一穗麥,放在掌心搓,吹去殼,麥粒飽滿多汁。父親說,才小滿,還沒滿仁呢。老子曰:洼則盈,滿則溢,少則得,多則惑。所以“小滿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滿”。妻子說,一穗麥,抵得上老子的五千言。我們相視一笑,唇齒間滿是鮮麥的清新乳香。
小愛則滿,小滿即成。大地上,人是一株麥子。時光里,麥子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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