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間四月天
葛亞夫
小區(qū)旁有家按摩店。店主是一對盲人夫婦,年紀不大,靦腆,說話總低著頭。
男人木訥,表情干枯。女人溫和,說話帶著笑。若不細看,他們和常人無異。只是那空洞的眼最為顯眼。每次去按摩,我的注意力都忍不住落在他們眼上,然后悲憫地想著兒時背誦的《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在這個聲色世界,他們只是旁觀者,或者局外人。他們很少外出,八十多平方米的按摩室,就是他們的全世界。只有在這里,他們才敢抬起頭,為人認可和尊重。一旦出去,他們就在別人眼里走了樣,他們也在這種提醒中,記住了自己不是正常人。
幸好,他們還有彼此,可以依賴、托付。男人工作,女人遞茶水,給男人擦汗;女人工作,男人在一旁彈奏《致愛麗絲》《月光》……那次,男人問我:陽光是啥樣的?我說:就像戀愛的樣子。他又問:那月光呢?我說:就像婚姻的樣子。他憨憨地笑了,沉浸在浩瀚的幸福里。我忽地感到,他并沒缺陷,愛情是盲目的,幸福就是他閉上眼所見的樣子。
想起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我讀給他聽,他竟笑了?女人說:小樣!當初追我時,他就這樣表白的。男人訕笑:今天早上還說呢!我打趣道:兩句詩就追上了!女人的臉刷地紅了:他心眼多著呢……我從沒想過,即使是盲人,也可以有一場明亮的愛情,一生一世刻骨銘心。
他們是特校同學(xué),也是按摩課搭檔。他總是按錯穴位,她只得陪他練。她說他笨,他說她的穴位與眾不同。她笑:怪不得“白天不懂夜的黑”。他的臉紅到耳根,仿佛又回到過去,站在她宿舍前,沒完沒了地唱: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沒交換,無法想像對方的世界,我們?nèi)詧猿值仍谠?,把彼此站成兩個世界,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這也是畢飛宇《推拿》里的橋段,一群摸索生活在黑夜里的人。我對男人說,有空帶她到外面走走,她“懂得”,你“珍惜”,如若兩人站成一個世界,會容易讓你的夜染黑了她的白。我向他們推薦《推拿》,讓他們“看看”其他“人”的生活。這個世界就這樣——既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也不是你“看到”的那樣,而是你現(xiàn)在活的樣子。
后來,我經(jīng)常在夢蝶廣場碰到他們,十指環(huán)扣,神采飛揚。上天很公平。他們看不見,所以彼此永遠是最初心動的模樣;他們走得很慢,所以一輩子比任何人的都長;他們被喧嘩忽視,所以能安靜地“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詩的一篇;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這是林徽音的“一句愛的贊頌”,溫暖、明亮,正適合他們彼此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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