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突然明白了,帝堯為什么會在看到人們擊壤而歌時,脫口說出小康人家。而且,經(jīng)他這么一說,小康就成為我們這個古老國度人人向往的理想社會,至今仍在追求的理想目標(biāo)。
那一天,故鄉(xiāng)蓋起了新舞臺,我便早早起來朝故鄉(xiāng)趕去。村里要唱大戲,邀請我回去觀看。進城40余年了,非但沒有淡化了我和故鄉(xiāng)的感情,那情愫反而像是在心底釀的酒,時日越久,味道越濃。聽到這消息,我瞬間覺得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甩掉瑣事,回村看戲。
我喜歡看戲。這種深厚的感情早在童年就已播植進心底。那時出門玩耍,碰見大人們都是滿臉掛笑。笑得最舒心的是在戲場,臺上鑼鼓弦樂一響,臺下的人都笑得裂開了嘴。他們有時候也會斂住笑、繃緊臉,那準(zhǔn)是白花臉奸臣仗勢害人,忠良蒙冤遭難。不過,觀眾們最終還是會笑的,甚而笑得比先前更舒暢,拍手叫好。因為謝幕前再狡猾的奸臣也逃不了滅亡的命運。伴著父老歡笑,那臺上的音韻潛入了神魂,一聽見鑼鼓弦樂血液就止不住沸騰,就把所有事情丟到了腦后。
現(xiàn)在回味我對戲劇的癡迷勁,就深深理解了鄉(xiāng)親們?yōu)槭裁磿J(rèn)為“誤了收秋打夏,不要誤了存才的掛畫”。存才是當(dāng)時最有名望的戲劇名家。他扮相好,善作戲,一個大男人扮演的花旦,即使女兒身的戲子也自愧弗如。一招一式,得體到位;一腔一調(diào),勾魂攝魄。只要是他演戲,鄉(xiāng)親們?nèi)酉鲁墒斓那f稼,爭搶著去看、擠嚷著去看,恨不能把那招式全塞進眼里,把那唱腔全塞進耳孔,一點也不落的帶回家里。在炕頭、場院、莊稼地里,他們會久久回味,乘興吼出聲來,亮響幾嗓子。那個美啊,美得勝過大年初一在爆竹聲里吃餃子,美得勝過在鑼鼓聲里娶媳婦。
只是我們村里沒舞臺,看戲要到外村去,要跑腿走路。對于常年勞作的農(nóng)人,跑腿走路費點勁不算啥,只是唱戲都在晚上。等生產(chǎn)隊收了工,急匆匆趕去,戲場里的人早就黑壓壓地擠滿了。若不帶個高凳子,那就只能看別人的后腦勺了。
說我們村沒有舞臺這話不準(zhǔn)確,舞臺是有的,只是太古舊、太衰老。人老了會掉牙,舞臺老了會掉瓦。有一次演戲,鑼鼓正緊迫,武打正較勁,嘩嚓一響,濺起了嗚哇的哭聲。一片瓦落在地上,砸在前排一個孩子的腳上。眾人都說好險,若是砸在頭上,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往后,沒人再敢在那古老的舞臺上唱戲。那一年眾人鼓搗把這舊舞臺拆掉,蓋一座新的。村里人沒有不響應(yīng)的,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說干就干,那個老舞臺眨眼就被拆掉了。如今想來實在可惜,那舞臺的形姿和當(dāng)下的國寶元代舞臺別無二致,只是再可惜也于事無補。
后來上級來了命令,各村都要演樣板戲,我們村也不例外??墒牵叛莶皇侨菀资?。鄉(xiāng)親們都懂得低標(biāo)準(zhǔn),便選了村里能吼喊幾嗓子的人濫竽充數(shù)。這么一湊合,竟然排出了大戲《紅燈記》。戲排好了,道具成了問題,鐵路工人李玉和手里提的那盞紅燈是必不可少的。村里沒有專用的信號燈。只是要買,又沒有錢。領(lǐng)導(dǎo)說:“辦法總比困難多,大家開動腦筋想辦法。”這一想,還真有了辦法,飼養(yǎng)員王伯喂牲口照亮的馬燈被借過來頂替。鑼鼓一響,大幕拉開,我們村的《紅燈記》在臨時搭起的土臺上開演了。
李玉和上場手臂一揚,雄赳赳、氣昂昂地唱:“紅燈高舉迎頭照,我叫了一聲磨剪子來鏘菜刀?!?/p>
第二聲未唱出來,就被小孩的吵嚷攪擾了:“回去,那是馬燈,不是紅燈。”
那時候,《紅燈記》已被拍成電影,四處放映。看過電影的人都知道紅燈是啥樣子。大人不說,孩子猛嚷。嚷叫的李玉和沒法往下唱,就有大人喝喊孩子別嚷。眾人惱火,他爸更惱火,一個耳光打過去,嚷是不嚷了,卻大哭不止。李玉和還是無法唱,只好退下場,待風(fēng)波平息再出來。好不容易等到小孩止住哭聲,大伙兒催著快唱,馬燈卻被王伯提走給牲口添草料去了。
干等不回來,眾人等沒了耐心,漸漸散去。散去的鄉(xiāng)親再聚攏來看戲是十多年后了,伴隨著改革開放,往日的歷史劇重新綻放光芒。不過,我們村卻只能演些歌舞小戲,要唱大戲需要有能夠掛起大幕的舞臺。這沒有舞臺的缺憾不斷引起左鄰右舍的怨怪。興建舞臺一次又一次被大伙兒提起,但又被撂棄了,原因在于:蓋舞臺沒有錢不行,鄉(xiāng)親們剛剛能填飽肚子,哪有余錢辦這事?經(jīng)濟實力不是吹個泡泡就能鼓圓的,不少歲月就這樣流逝了。
回村時,我看到了久違的笑容,這笑容勾起我的聯(lián)想,想起童年看到的那些笑臉。眼前的笑臉如同當(dāng)年那樣笑得舒心、笑得痛快。那笑容里包含的內(nèi)容絕不一般。童年看見的那笑容是笑有了土地、有了吃穿。無論收多收少,不上糧、不納稅,每一粒糧都是自己的。修路、搭橋、硬化水渠,就連夜晚那街巷里明亮亮的路燈都是國家花錢給安裝的。所以,當(dāng)一座舞臺聳立在我們村時,欣喜的不是我一個人,而是全村的老老少少。離村子還遠,路上就散點著絡(luò)絡(luò)綹綹的人們,無疑都是鄰村的??爝M村邊,人們已經(jīng)成群結(jié)隊,我跳下車來,擠進欣喜的潮流往前涌動。
對村上新蓋的舞臺,我無數(shù)次美好暢想過,但如今站在面前時,我還是有些驚訝。驚訝自己總是保守,用遲暮的眼光去度量日新月異地發(fā)展。新舞臺形體高、臺面寬,即使大型表演也綽綽有余。臺前那平坦的廣場,也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再看看滿場落座的人們,歡笑著說說鬧鬧。就在此時,鑼鼓敲響,幕布拉開,大戲開演了。先出場的是個三花臉,一句臺詞未出唇,只往臺口一站,眾人就笑成了一片。這一片笑聲好生熟悉,仔細分辨,像是從數(shù)千年前飛來。
當(dāng)初,帝堯走進的似乎就是這一片笑聲。笑聲中,他看見擊壤游戲的人們歌之、舞之,歌唱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人群里還有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他鶴發(fā)童顏,仍然激情不讓童稚,這便引起了帝堯的關(guān)注。帝堯走上前去詢問老人歌舞的原因,得到的回答是:“不愁吃、不愁穿,情不自禁?!?/p>
帝堯笑了,笑得和那些歌之、舞之的人們一樣舒心。聞知這個村子名叫康莊,笑著把足下走過的路稱為康莊大道,把那些其樂融融的人們稱為小康人家。小康,自此承載著一個快樂祥和的理想社會不脛而走,走過了數(shù)千年的歲月,一直走到今天,走到了我的面前。
此刻我站在故里,耳聽著撩撥身魂的鼓樂音韻,品吟著古往今來的太平盛世,驀然覺得小康不小。那里面不僅容納著肢體需求的豐衣足食,還容納著精神快樂的歌舞音韻。
故鄉(xiāng)那場戲看得我熱血沸騰、感慨良多,未及散場我就有了實錄感受的沖動。
及至今日伏案敲擊,我仍然心潮起伏,文思奔涌。敲擊到這里,一抬頭看見了屏幕上的日期,國慶65周年的日子漸趨臨近。隨之凸現(xiàn)在我眼簾的是,鑲嵌在共和國里的“人民”二字。再回頭掂量小康社會的內(nèi)涵,那豐衣足食,那歌舞音韻,絕不是某個人、少數(shù)人的專利,而是普天下民眾同享的。
我的祖國,伴隨著時光在成長、在成熟。 喬忠延
責(zé)任編輯:柏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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